该公司声称要“复活”灭绝的恐狼。随后，战斗开始了。

数月来，德克萨斯州达拉斯市一家实验室的研究人员秘密开展工作，培养灰狼血细胞并改变其DNA。随后，科学家们从这些基因编辑过的细胞中提取细胞核，并将其注射到一只家犬的卵细胞中，形成克隆体。

他们将数十个克隆胚胎移植到代孕狗的子宫中，最终孕育出三只前所未见的动物。两只雄性克隆狗，分别名为罗慕路斯（Romulus）和雷穆斯（Remus），于2024年10月出生；雌性克隆狗，名为卡丽熙（Khaleesi），于2024年1月出生。

几个月后，生产这些生物的德克萨斯州公司 Colossal Biosciences 宣布：“首批复活的灭绝动物来了。” 该公司表示，在对这些动物基因组进行的 20 次编辑中，有 15 次与恐狼（Aenocyon dirus）的序列相匹配。恐狼是一种体型较大的狼种，最后一次在北美洲漫游是在大约 11,500 年前结束的冰河时代。

今年4月，该公司宣布这些幼崽被描述为“恐狼”，此举引发了媒体的轩然大波。随后，关于这些动物的性质以及开展此类研究的合理性的争论，在Colossal团队与其他科学家之间造成了巨大的分歧。

“我不认为他们能复活任何灭绝物种，”加州拉霍亚市斯克里普斯研究所的干细胞生物学家珍妮·洛林说道。她和其他许多人都表示，围绕Colossal声明的炒作可能会让公众对复活灭绝物种技术的效果产生困惑。

与此同时，Colossal在应对批评时语气愈发强硬，迅速驳斥了那些公开质疑其工作的研究人员和环保人士。该公司还被指控参与了一场旨在损害某些批评人士信誉的活动。该公司否认参与了其中。

Colossal 坚持其主张，并坚称正在倾听异议者的意见并寻求他们的建议。“我们的态度是迎面而来，而不是躲开，”科技企业家兼公司联合创始人本·拉姆 (Ben Lamm) 表示。

雄心勃勃

复活灭绝物种是一个新兴领域，它融合了多项突破性生物技术：古基因组学、克隆和基因组编辑，表面上是为了保护物种。该领域起源于科幻小说，其术语似乎最早出现在皮尔斯·安东尼1979年的小说《魔法之源》中。迈克尔·克莱顿1990年的小说《侏罗纪公园》 ——其灵感来源于古DNA研究——普及了利用保存下来的DNA克隆早已灭绝的生物的可能性。

关于什么才算是复活灭绝物种，从来就没有达成过完美的共识——比如它是否意味着克隆灭绝物种的精确复制品，创造在生态系统中履行其职责的替代品，或者介于两者之间。一些人将克隆布卡多羊（Capra pyrenaica pyrenaica，一种野山羊）的诞生视为第一个例子。这种动物的基因组被转移到山羊（Capra hircus）的卵细胞中，卵细胞取自2000年从最后一只活着的布卡多羊样本中采集的冷冻细胞样本。（由此产生的生物在出生后几分钟内就死亡了）但这种复活灭绝物种的途径对大多数物种来说并不可行。DNA会随着时间推移而降解，如果没有精心保存的 DNA 样本，研究人员将不得不改造整个基因组。

2012年CRISPR-Cas9基因组编辑技术的问世提供了另一种选择。研究人员可以识别出导致灭绝动物关键性状的基因变异，并将这些变异编辑到现存近亲的细胞中。然后，他们可以利用这些经过操控的DNA，通过克隆技术创造出新的动物。

复活旅鸽（ Ectopistes migratorius）和猛犸象（Mammuthus primigenius ）等动物的计划开始蓬勃发展。尽管研究人员和公众对此很感兴趣，但资金仍然是个问题。“我们一直没能真正获得任何慈善家对复活灭绝物种的兴趣，”加州索萨利托非营利组织“复兴与恢复”（Revive & Restore）旅鸽复活项目负责人本·诺瓦克（Ben Novak）说道。

但在2021年，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哈佛医学院的遗传学家乔治·丘奇（George Church）在“复兴与恢复”（Revive & Restore）项目上遇到了一个转机。他与拉姆联手创立了Colossal Biosciences公司，获得了1500万美元的融资，其中大部分资金来自风险投资家。该公司的旗舰项目是利用大象作为“替代品”，复活猛犸象。

Colossal首席科学官、进化遗传学家贝丝·夏皮罗（Beth Shapiro）最初对培育拥有猛犸象关键特征的大象是否具有强有力的保护论据表示怀疑。2015年，她告诉《自然》杂志，她那本关于复活灭绝物种的书，名为《如何克隆猛犸象》，或许更准确的书名应该是《如何克隆猛犸象（如果技术上可行，以及如果这实际上是个好主意，但实际上可能并非如此）》。

夏皮罗起初拒绝了加入公司的邀请，但当Colossal扩大其复活灭绝物种的野心时，他开始认真考虑这个想法。该公司启动了复活渡渡鸟（学名Raphus cucullatus ）和袋狼（学名Thylacinus cynocephalus ）的项目，渡渡鸟于17世纪灭绝，袋狼有时也被称为塔斯马尼亚虎，在20世纪30年代因被捕杀而灭绝。

她尤其对复活灭绝技术应用于现存濒危物种感兴趣。夏皮罗于2024年加入Colossal，担任首席科学家。“这是一个扩大我潜在影响力的机会，”她说，“或许这就是一场中年危机。”

该公司目前估值约为 100 亿美元，吸引了众多名人投资者，包括媒体名人帕丽斯·希尔顿和电影导演彼得·杰克逊，同时还有少数顶尖科学家担任员工和顾问。

严重分歧

冰原狼项目与Colossal的许多其他项目不同，因为它进展低调。直到今年才有人知晓这项工作，这让一些研究人员感到恼火。“他们没有邀请任何人讨论这是否是资金的合理使用方式，或者是否是一个值得开展的项目，”诺瓦克说。

夏皮罗表示，冰原狼项目的保密是为了制造惊喜，并消除公众对该公司过度承诺、交付不足的看法。她还表示，该公司与科学家、环保人士及其他人士就该项目及其后续进展进行了广泛的沟通。

该公司尚未公布其所做的编辑的完整列表——对14个基因组位置进行了20处修改。其中15处修改是在从1.3万年前和7.2万年前的动物遗骸中提取的两个恐狼基因组中发现的。该基因组与灰狼（Canis lupus）的基因组差异约为1200万个DNA碱基。

Colossal 表示，其他编辑，包括导致这些生物拥有白色皮毛和巨大体型的改变，都是为了利用灰狼的基因变异来复制冰原狼的特征。许多科学家表示，冰原狼皮毛的颜色可能更多地受到了奇幻电视剧《权力的游戏》中这些动物外貌的启发，而非现实。

“恐狼绝对不可能长得那样，”哥本哈根大学进化遗传学家、Colossal科学顾问汤姆·吉尔伯特说道。他表示，他同意其他科学家的观点，他们认为，根据目前已知的恐狼分布范围，它“基本上看起来像一只体型稍大的郊狼”。Colossal指出，恐狼皮毛颜色的确定是基于在两种恐狼基因组中发现的变异，Colossal表示，这些变异可能导致了其皮毛颜色的产生。

根据Colossal公司6月底的最新消息，罗慕路斯和雷穆斯体重约40公斤，比同龄标准灰狼重约20%，卡丽熙体重约16公斤。它们生活在一个800公顷的生态保护区内，周围环绕着一道3米高的围墙。Colossal公司计划培育更多这样的动物，并深入研究它们的健康和发育情况。该公司表示，不会将它们放归野外。

夏皮罗在她2015年出版的书中指出，建立野生种群是成功复活灭绝物种的必要条件。尽管如此，她仍将恐狼视为复活灭绝物种的一个例子，并表示创造它们将对狼和其他物种的保护有益。

许多科学家对此持不同意见。为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提供咨询的犬科动物专家小组于4月中旬发表声明，驳斥了Colossal公司关于基因编辑狼可被视为恐狼，甚至是灭绝物种的替代物种的说法。该声明引用了IUCN 2016年对“复活灭绝物种”的定义，强调该物种必须填补生态位。该小组表示，这项工作“或许展现了技术能力，但对物种保护毫无贡献”。Colossal公司在社交媒体平台X（原Twitter）上对此进行了反驳，称恐狼项目“开发了至关重要的保护技术，并为该研究的下一阶段提供了理想的平台”。

诺瓦克说：“恐狼完美契合侏罗纪公园的复活灭绝物种模式。” 他说，这些动物具有灭绝物种的特征，据他所知，它们并非打算放归野外。“这显然是为了观赏。”

Gilbert 是描述古代冰原狼基因组预印本的合著者。他表示，他担心 Colossal 没有向公众足够清楚地说明其所做的事情。“它就像一条被编辑了 20 次的狗，”他说。“如果你发布的描述很容易被证伪，那么你的风险就是损害科学的声誉。”

拉姆否认 Colossal 的信息会损害公众对科学的信任，并指出他所说的公众反应非常积极。

Loring 参与了一项利用干细胞技术进行保护的计划，她表示自己看到了 Colossal 工作的价值。她说，这改变了她对如何恢复北方白犀牛（Ceratotherium simum cottoni）种群的看法。但她担心 Colossal 传递的信息会掩盖这些贡献。“这或许能为我们创造一个教育公众的机会，”她说，“但更多时候，它却让我们被忽视。”

对斯德哥尔摩大学古遗传学家、Colossal科学顾问Love Dalén来说，这场争议不过是“茶杯里的风暴”，损害了Colossal的成就。“关于这个通用名称引发如此激烈的争论和愤怒的声音，让我感到有些难过，”他说。

空战

夏皮罗表示，她对Colossal声明引发的强烈反响感到惊讶和难过。“这比我想象的要难，而且问题也越来越尖锐，”她说。

但她和Colossal很快就做出了回应。“你们有些人真的对此很生气，”她在四月份发布在X上的一段视频中说道。“你可以把这些动物称为代理恐狼，或者Colossal的恐狼。这些都没错。我们选择称它们为恐狼，是因为它们看起来像恐狼，并且反映了我们通过基因组测序发现的关键特征。”

四月初，Colossal 向记者发表的一份声明，语气更具辩护性。“显然，大多数批评者宁愿抱怨，也不愿贡献力量，”声明中写道。声明呼吁批评者“或许也应该深呼吸一口气，思考一下这些技术的诞生对我们星球的未来意味着什么，而不是纠结于术语”。

拉姆坚称Colossal愿意听取科学家的批评。他指出，吉尔伯特是其科学顾问委员会的成员。但他也质疑Colossal一些批评者的合理性。“我们有一些持续的批评者，他们并没有最高级别的资历，”他说，“这些人已经很久没有在各自的领域做出贡献了。”

与此同时，Colossal 的批评者之一、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的进化遗传学家文森特·林奇 (Vincent Lynch) 指责拉姆和该公司发起了一场诋毁拉姆的运动，此前林奇发现了几个质疑拉姆专业知识的匿名网页和帖子。

林奇在X和社交媒体服务Bluesky上发布了一系列帖子，表示他怀疑Colossal和Lamm对这篇材料负有责任。《自然》杂志还发现了针对其他批评者的类似帖子：英国谢菲尔德大学进化生物学家维多利亚·赫里奇（Victoria Herridge）、新西兰奥塔哥大学古生态学家尼克·罗伦斯（Nic Rawlence）以及夏威夷檀香山毕晓普博物馆的进化生物学家克里斯托弗·赫尔根（Kristofer Helgen）。

林奇承认，他没有直接证据表明拉姆或Colossal公司参与其中。但他表示，他认为针对他和其他人的那些文章是为了在Colossal公司发布重大公告之际，对他们进行攻击，这些公告包括关于恐狼和基因编辑“毛毛虫”的公告，Colossal公司声称，这些公告为其复活猛犸象灭绝的努力奠定了基础。

Colossal 的一位发言人表示，公司并不知道针对 Herridge、Rawlence 和 Helgen 的帖子，直到 Lynch 指责 Colossal 参与其中后才注意到这些帖子提到了 Lynch。Colossal 和 Lamm 均否认与此有关。

“公司不清楚究竟是谁会写批评文森特·林奇的文章，但考虑到他的痴迷和攻击性行为，公司认为他可能有一些敌人，”一位发言人表示。林奇说：“Colossal显然对我或我的生活一无所知。”

6月19日，他收到了Colossal律师的一封信，信中指控他诽谤Lamm，并威胁要采取法律行动。Lynch表示，要求公司及其创始人对其言行负责不应被视为诽谤。“这是我们作为科学家的责任，”他说。

奋进

从Colossal的角度来看，关于冰原狼的声明是成功的。拉姆表示，公司利用人工智能追踪了数千篇关于这项成就的文章和社交媒体评论，结果绝大多数都持积极态度。“我不会改变任何一点，”他说。今年7月，Colossal宣布了一项颇具争议的计划，旨在复活恐鸟（moas）。恐鸟是一种不会飞的巨型鸟类，在人类首次抵达新西兰后不久就消失了。

该公司对其其他努力依然持乐观态度，预测最早可能在2028年就能培育出类似猛犸象的大象。一些批评人士开始担忧该公司未来的工作方式及其可能产生的影响。赫里奇曾拒绝担任Colossal科学顾问的邀请，她在2021年发表于《自然》杂志^3期的一篇评论文章中写道，她认为该公司的创始人“真正受帮助世界的愿望驱使”。但在冰原狼项目推出后，她对Colossal的策略和优先事项感到担忧。

“我们公司只听取那些认同他们观点的人的意见，他们只会推进那些他们不会退缩的言论，”她说道。“对于一项有可能改变世界面貌的技术来说，这并非我们真正想要的结果。”

拉姆不同意。“我们乐于接受批评，”他说。“作为科学家，我们绝对会考虑新提出的数据，并调整我们的假设和结论。”

自然 644 , 21-23 (2025)

doi: https://doi.org/10.1038/d41586-025-02456-3